阴翳与昏暗
并不只是定格于心头的沉沦与愁绪,还有静寂与清净之美。
中国文人早就发现了这一东方恬淡生活方式中的密码,
却又一再被国人所摒弃,
这样的密码被日本人破解之后,却光大到了一种东方美学的高度。
---纯道题记---
有读者说:“首次看到《阴翳礼赞》,
封面是柔和雅致的日式色彩,版式也简约宁静,书名非常喜欢,
特别是阴翳两个字,在内心诵读时,会有一种东方式的温润弥漫周身,随后开始怀念记忆中平常生活的那份阴翳。”
谷崎润一郎,
一位日本作家,从日本文化中阐释了阴翳之美,
但是日本文化的源头是中国文化,
其实,在中国文化中,早有“阴翳”一说。
翳,乃指羽毛做的华盖。
欧阳修在《醉翁亭记》中便有“树林阴翳,鸣声上下,游人去而禽鸟乐也。”
之赞。
日本文豪谷崎润一郎著有随笔集《阴翳礼赞》,
收录《阴翳礼赞》、《懒惰之说》、《恋爱及色情》、《厌客》、《旅行杂话》、《厕所种种》六篇随笔,是谷崎润一郎的随笔代表作。
《阴翳礼赞》
从“阴翳造就了东方建筑美”这一观点出发,
衍生开来,探讨了东方建筑和文化的精妙之处。
其他各篇也围绕东方和西方文化的差异,
行文挥洒自如,旁征博引,
妙趣横生,可以说建立了一个“谷崎式”的东方美学体系。
谷崎润一郎在《阴翳礼赞》写道:
“美,不存在于物体之中,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。”
“窃以为我们东方人常于自己已有的境遇中求满足,
有甘于现状之风气,虽云黯淡,亦不感到不平,却能沉潜于黑暗之中,
发现自我之美。”
昏暗迷蒙的光线,遮天蔽日的树荫,
曲径通幽的小路,还有江南雨后布满苔藓的湿滑的石板路,攀附在老墙上恣意生长的爬山虎,徐徐凉风中轻轻摇曳的竹帘,
油纸伞下的一片阴凉,少女睫毛下的一方阴影。
其实,
阴翳已属于过去时,那些场景在飞速发展的城市生活中已渐行渐远。
在一本有关中国古代绘画的专著中,
作者从源头上比较了中西文化的差异,其中提到了国人崇尚的“阴翳之美”。
理解了“阴翳”两字,才能读懂中国文化。
阴翳诉说的是古代中国人的处世哲学、生活理念,
自省、缄默、含蓄,甚至带有几分懒散,它绝不是西方人投入世界的那种积极进取,而是退避三舍,静观世界,静观内心的闲适自足。
从中西文明的起源上看,西方人的早期生活是以狩猎为主。
在猎物出没之处,找一块隐蔽之地藏身,在暗处屏神凝息,观察明处的动向,随时准备瞄准猎物。
由于长期在暗处行动,他们向往明亮的阳光,绚烂的色彩。
中国人的早期生活离不开农耕,
我们的祖先面朝黄土背朝天,烈日下,他们挥汗如雨,“赤日炎炎似火烧,野田禾稻半枯焦。”他们渴望的是一块可以遮挡日光的阴凉之地。
中国书画同源。
早期的中国画并不赋色,只是单纯的依靠墨色的浓淡燥润来渲染画面。
中国画走到今日,
形式与技法较多的吸收了西方绘画的元素,越来越多样。
但是有一点无法改变,传统的水墨画,
才是中国画的最高境界,
很多习画者都把它看成了无法企及的圣境。
水墨营造的黑白阴翳是万千中国人内心永远向往的宁静单纯。
我们的祖先真是非同寻常,
他们将纷繁的世界褪色为黑白,他们用无色赋予画面无尽的想象,
用单纯的笔墨观照内心的波澜,
甚至以此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。
沧海桑田,
世事变幻,我们都无法摆脱那份阴翳情结。
而中国书法更是以单纯、抽象,
成为了东方艺术的奇葩。
直到今天,
笔墨技巧及它所传达的那种只可意会的东方式意境,
仍是评判中国书画品格高低的
不变标准,
而意境恰恰是作品对阴翳之美的某种传达。
在世界文化越来越趋向于一体化,
再看看传统的中国书画,真像是站在隧道口对隧道深处的一次回眸,
也是现实对历史的一次回眸,
一切都似曾相识,那是埋在内心深处一直说不出来的。
真想躲进那片阴翳,
它有祖先的气息,
有中国文化的体温,有我们一直寻找的生命的脉络。
或许,
是我们的祖先实在厌倦了户外劳作的日晒雨淋,
在为自己设计安身之处时多了一份躲避的心态。
中国建筑越往南走,
越可以从建筑的外形结构中获悉中国人的某种精神密码。
西方人的屋舍大都宽敞明亮,
而中国南方民居大都阴暗逼仄。西方人往往把家当做安乐窝,极尽享乐之能事,而在中国,它更是躲避灾难、安身立命的躯壳。
最典型的是徽派建筑,
粉墙黛瓦,蜿蜒逼仄的石板路,高大封闭的墙体,
相邻的屋舍只有一道缝隙般的距离;
屋内是对称规整的布局,
曲折多重的隔断,陡峭狭窄的楼梯,精美繁复的雕刻掩映了门窗,采光极差。
若在多雨阴湿的季节,它真是将中国文化的阴翳演绎到了极致。
很显然,这种封闭的建筑格局,
人为地阻隔了人与自然的某种联系,将自身安全的隐蔽起来了。
可能只有在这一片浓重的阴翳下,精神才能安全惬意地栖居。
封闭、内敛,与自然遥相观望,自觉地将自身圈入自我构建的一方圣地,以此获得最大的精神愉悦。这大概就是躲在阴翳背后的精神诉求。
当这个世界的斑斓快要把自我淹没时,
开始怀念那份能让心灵畅游的阴翳,随着越来越多的古老事物的消逝,它差不多也在我们的指缝间悄悄流失,唯有内心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可以略有一点挽回。
与其说是与一本小书的缘分,还不如说是对过往岁月无奈的回眸。
谷崎润一郎(1886-1965),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,一九四九年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,生前曾任中日文化交流协会顾问。
《阴翳礼赞》
是谷崎于昭和8年至昭和9年(1933-1934年),因为“经济往来”而写就得作品。
在作品中,
谷崎对日本的传统家居房屋所带有的“微暗”进行了一番称赞。
没人会拥有如此独特的审美视角——可能除非是日本文人。
谷崎润一郎对中国文化入迷,一生都不能走出这种迷恋。他是岛国上中国文化和艺术的真正意义上的专家,更是东方文明本质上的传承者和诠释者。
在趣味上他是老派人物,是最懂得保存和玩味的那一类顽固者。
然而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现实上看,往往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更懂得品咂生活,
并且让我们听到品咂的声音。
他居然在礼赞“阴翳”——一种昏暗不明之美,
即一种暧昧之美。
这确乎是日本人才独有的趣味。后来的日本作家多次谈到了日本的暧昧,
今天看真的不无道理。
他反复玩味日本过去居室中模糊幽暗的情致,并且谈得十分入情入理。
当年的日本还是无电时期,夜里照明要依赖灯烛,
这在他看来是美得以保全的物质条件。
而日本的传统美,
也随着电灯时代的到来而白白丧失了一大部分。
其实不仅是日本,
就是中国,也有类似的趣味存在。
那些轩敞明亮之所有时真的缺少一点情致,而需要将光线遮挡一下才更好。
灯笼蜡烛之光的魅力并非全是来自怀旧,
而实在是那种光色和润泽安慰人心。
强烈的光会使人厌烦,
而平和的光一般是反射光,是人类在长达几万年的时间里才适应的光源。
日本作家的细致口味却不是这个物质时代的人所能理解的。
一片秋叶,一只碗,一滴露,都有真切动人的心思在里面,而且绝无造作,
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命的品质。
作者对于中国文化的留恋,既有强烈的民族性在里面,又早已模糊了民族性。
因为中国文化是一种大陆文化,
却也化为了那个岛国的母体文化,是同属于一个根底的部分。
所以那个时期的日本智识阶层人人能背汉诗,
几乎没有一个博学之士不是精通汉文的。这种精细的寻思捕捉能力,其实与中国的佛道精神是相通的、一致的。
为了支持他的观点,
谷崎大量引用例证来说明日本家居房屋的不便。
归根结底,谷崎所想表达的是,日本的美学意识是从“微暗”以及“清洁”这二者共存中发端的。
如果将日本的建筑比喻成一幅水墨画,
那么,障子则是这幅墨画中颜色最浅淡的部分,
榻榻米的间隙则是颜色最浓郁的部分。
每当观察深经考究的日本榻榻米间隙的时候,都会如此慨叹:
日本人对阴翳的秘密所在是理解得多么深刻,对光亮与阴影的处理又是多么巧妙!
文章的最后,
谷崎这样写道:“至少在文学领域内,我想唤回我们正在失去的阴翳世界。
我希望能够将文学殿堂的屋椽造得更深,将墙壁涂暗,将已经明了的食物塞到阴暗的地方,将那些毫无实用价值的室内装饰全部剥落。”
“这并不是达到鳞次栉比的境界,
只要有一间这样的屋子便足够。
应该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呢,我们把电灯熄灭来看吧。”
备注:
本文转载自博友莫笑愚女士空间作品,谨此致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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